中山先生医学二三事
纪念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胜利100周年
马伯英
世界上弃医从政、弃医从文而成为著名人物者屡不鲜见。印尼的苏加诺总统、中国的鲁迅、郭沫若、姬鹏飞等等都是。而孙中山尤为佼佼者。古语有云:“不为良相,则为良医”;“上医医国,中医医人,下医医病”;“医人以及国”。中国古人的伟大智慧真是了不起。这几句话实际上指出的是“良相”与“良医”在人格追求、知识结构、行为准则和处事方式等等基本层面上有相当多的共性。人负大志而有大才,加上机缘际遇,就去做了良相、总统、高官闻人;而医学的训练和素质则帮助成就了他们。如无机遇,则老老实实做个良医,亦足慰平生矣。
孙中山(1866.11.12 – 1925.3.12)名文,字逸仙。他年轻时,正是西方医学传入中国的鼎盛时代。1857年美国传教士医生嘉约翰(John Glasgow 1824-1901)在伯驾(Peter Parker 1804-1888)的广州新豆栏医局的基础上,开设了博济医院,1866年附设博济医校。1886年,孙中山是这所医校的学生。
1887年8月30日,何启博士为纪念亡妻而于爱丽丝纪念医院设立香港西医书院(The College of Medicine for Chinese, Hong Kong),是今天香港大学医学院的前身。何启(1859-1914),感动南海人,1872年留学英国,1879年在阿伯丁大学获内科学士和外科硕士学位。1882年又在伦敦林肯法学院毕业获律师资格。期间与贵族小姐爱丽丝结婚,并一起到香港行医,兼参政、从政。他学贯中西,选择曼松医生(Dr Patrick Manson 1844-1922)为西医书院首任院长,也足见他的眼光。孙中山同年9月从博济医校转学于此,多少与他对何启博士及曼松医生的崇敬有关。
在广州博济医校,虽然是美国人办学,却是保留中国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传统,收受男女学生合班上课,但是男生女生之间要用布幔隔开。妇产科临床实习,只许外国男学生进入,中国学生连观看都不许可。孙中山对这些不合理、不公正的规定提出反对。他向校长建言:风气既开,男女学生同校同班,何必再隔帐幔?学生毕业,治病救人,遇有产科病人,中国医生也得治疗,这是医学为病人服务的准则,中国医学生岂可不被允许实习?校长从善如流,撤销了那些不合理规定。
香港西医书院院长曼松博士,后世誉其为“热带病学之父”。他是苏格兰人, 于阿伯丁大学学医并于1866年获博士学位。同年到台湾,1871年到厦门,1883年到香港,1887年11月曾应召到天津替李鸿章治疗舌下囊肿。这可能是后来李鸿章成为香港西医书院名誉赞助人原因之一。李鸿章曾在信中称赞此校“将知识从黑暗转为光明。”孙中山必定知道此事,他后来上书李鸿章,渊源有自。曼松在厦门期间,发现了象皮肿的病原体马来血丝虫;继而又发现丝虫病的传播途径是蚊子,是世界上第一次揭示出吸血昆虫在传染疾病中起的重要作用。而后又推论疟疾也是疟原虫借吸血的蚊子完成传播过程,这就是著名的“蚊---疟学说”。1889年回伦敦做顾问医生,1897-1912年出任殖民事务办公室医学顾问。1897年出版名著《热带病》,并且是1899年成立的伦敦热带病专科学院基金会的原创提议人。1914年退休到爱尔兰度过晚年。他在香港西医书院任院长期间,将严谨的科学精神,医学研究的风气带人了医学教学之中。这些无疑对孙中山有潜移默化的作用。
香港西医书院仿英国学制,医学5年。教务长康德黎医生(Dr James Cantlie 1851-1926) 对孙逸仙这个学生分外器重。康德黎也是苏格兰人,1871年毕业于阿伯丁大学获自然科学硕士学位。此后他到伦敦Charing Cross Medical School 继续学习,成为解剖演示者、家庭医生、家庭外科医生直至外科注册官员。1875年成为皇家外科学院院士。1878起,他参与著作急救手册,成为急救医学的先驱者。1887年到香港合作建立西医书院任职教务长。在香港他做了大量有关麻风病和热带病的调查研究,1894年遭遇鼠疫爆发。1896年因身体原因,他不得不回到伦敦。1898年康德黎创办热带病医学学刊,1899年创立伦敦热带病专科学院,任院长。他也是1907年皇家热带病与卫生学会的创建人。在1892年香港西医书院首届毕业生毕业,其中有孙逸仙,而且是统考12门功课中10门获得荣誉成绩的两名毕业生之一;综合成绩又以孙逸仙最佳。但孙中山并没有对自己医学学业做特别评价,倒是说:“我之革命思想,完全得之香港也。”
他毕业时,康德黎推荐他去天津李鸿章开办的陆军医学堂任教。李鸿章同意并可授五品军衔,暂给月俸50元。但是在广州总督府因手续繁琐而作罢。于是想自开药房。但康德黎劝阻了他。康德黎认为,孙逸仙不应该拿自己名字去开药房,因为医生地位在英国很高,孙又是香港西医书院首届毕业最优秀的学生,而开药房等同做生意,有失体面。孙于是改变决定,9月应澳门镜湖医院之邀而去澳门行医。此院乃华侨所办的中医医院,孙中山建议兼用西医,于是成了一所中西医合作的医院。也许那时与中医有所结识。据说他后来有一张“四物汤”药方,但不是中医经典的那个当归、地黄、芍药、川芎的活血化瘀四物汤方,而是他自创的素食食疗方:黄花菜、木耳、豆腐、豆芽。细品起来,此方于保健食疗,至今可用。
在镜湖医院为时不久,12月18日,孙逸仙在澳门大街红慈堂附近开了“中西药局”,自己单独行医。孙擅外科和治疗肺部疾病。间中还邀请康德黎莅临指导。他们曾切除胆囊一颗鸡蛋大结石,这在当时已经轰动一时,做了了不起的大手术。好景不长,孙逸仙托葡萄牙籍朋友申请行医执照,却被当局拒绝。于是孙只好移居广州,开了一个“广州药局”。不到三个月,孙的医名鹊起,纷纷前来求医,还有人称他为“活菩萨”。这使他的友人陈少白惊叹不已。孙中山后来也说:“我此前卖药行医,每年所得亦不只万余元。”但有一天,孙突然失踪。职员十分着急,只好急告陈少白来广州维持。16天后,孙逸仙出现:原来他去了家乡翠亨村,躲起来专心起草《上李鸿章书》去了。孙逸仙在澳在广,其实一边行医,一边广交朋友,革变社会的念头不断在胸中涌动。他那时还是寄望洋务派的头领李鸿章,曾经有过被推荐录用的经历,或可借这封满腔热血的陈情信,能够一伸“鸿鹄之志”。不料李鸿章根本不屑一顾,只说了句:“等打完仗再说吧。”从此渺无音信。
孙中山开始全身心投入他的革命事业。与医学事业关系渐行渐远。流亡海外期间1896年4月在檀香山路遇马车上正在该地旅游的康德黎夫妇。康德黎还是劝他回归钻研医术,以为必可在医学研究中展其长才。但孙中山婉言谢绝,并告之他的大志是拯民于水火之中,并且不久将到英国。
到英国以后,他首先拜见恩师康德黎,以后往返频繁。并拜见曼松校长。他的行踪被清政府使馆派员跟踪,最后关进了使馆地下室。笔者有幸去看过这个地下室,现在已经列为国家文物,不那么容易去参观了。正是康德黎医生连同曼松医生设法营救了孙逸仙。重新获得自由以后,孙中山写了一本书:《伦敦蒙难记》(KIDNAPPED IN LONDON, being the story of my capture by, detention at, and release from THE CHINESE LEGATION, LONDON)。此书得康德黎的资助而出版。现在这个故事大家都已耳熟能详。孙中山逗留到1897年7月1日才离英赴日本横滨。
此后记及孙中山与医学相关的史料不多。但有一点,虽然他是学西医出身,却并不蔑视中医,不存芥蒂之心。在澳门如此,后来章太炎先生因其严重失眠而为之处方礞石滚痰丸,他也欣然接受,而且得愈。1916年到浙江,胡汉民患痢疾,杭州名中医裘吉生为之处方,旋愈。孙中山慨然题字“救民疾苦”。可见他对中医的尊重和赞赏。当他患了肝癌,西医缩手,中医无力抗狂澜,最后他死于非命,这是很无可奈何的。
时在1925年2月18日,在医院所行放射治疗之后,德国和日本医生都感到无能为力了。于是出院住进铁狮子胡同,延请中医师治疗。经人推荐,有陆仲安、唐尧钦、周树芬等三位中医师诊治。其中陆仲安(1882-1949)中医师更是名重京华。他是北京人,精于内科,为人为医有魄力。先后开业于北京、上海,治效超人,声名闻于上流。胡适患病,服其药而愈,虽一生力主西学,反对旧学,也于中医医术莫敢置一词。孙中山挚友张静江也曾因病得治于陆仲安而愈。正是张静江推荐陆仲安为孙中山治疗。当时孙中山已经被折腾得全身衰弱已极,阴阳两虚证而阴虚尤甚。陆仲安开出处方是:石斛三钱 人参三钱 萸肉三钱 寸冬四钱 生地四钱 沙苑子三钱 沙参三钱 甘草二钱。很明显,这是张补阴增液,挽回元气为首务的一张方子。只有元气来复,方能部署攻坚治癌之法。服药两剂,情况果然有所好转。这使当时外籍西医也于承认并感惊奇。然而,中医治疗仅仅一周。2月26日被中止。西医予以利尿、止泻等对症处理,直到3月12日中山先生辞世。
在当时条件下------事实上,即便是今天,肝癌作为癌症之王,医学也还是束手无策的。中医的治疗,意在改善病人生命质量,减轻症状。是通过病人机体自身来调摄治疗。西医则以为症状改善,又可以强攻。殊不知如此一来,只会令病人速死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说过:“人之所病病疾多,医之所病病道少。”正是一点都不错。在疾病面前,中西医合作共同设法救治病人,乃是最佳选择。中山先生通西医而不排斥中医,别人或他自己有病,均能一视同仁。虽不能说中西医结合滥觞于此,也庶几近乎哉!
医病、医人、医国,乃中医理念不同之层次与境界的哲学方法论。其核心是一个 “仁” 字:“仁者爱人”;“医为仁术”。我中华五千年文明直至近代,名医治国似是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。孙中山一生的革命之途,道出了许多深刻哲理:在洋为中用之时,切不可舍弃古为今用。治人治国皆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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